33岁的陈新平腿部患有旧疾,自出生起便无法直立行走,8岁的儿子小宇打小被诊断出青光眼,从年10月起的每个周末,陈新平都要领着小宇坐路公医院做康复治疗。今年1月24日,一块专为陈新平母子设立的公交站点落成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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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京报记者李冰洁编辑胡杰校对赵琳
▲陈新平坐在临时停靠点等车,从医院门口到站点,她只需要走不到五分钟。新京报记者李冰洁摄
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,陈新平与儿子小宇(化名)乘坐路公交车在杉山镇集医院之间往返了超过次。
医院门外的新星北路,人、货车、小汽车日复一日地形成大股洪流,陈新平的手紧紧攥住一只约30厘米高的小板凳,双臂用力撑起身体,背部弯曲到30度,两条蜷曲萎缩的腿被带着往前,脚底摩擦着地面发出“呲呲”的声音,板凳砸在地上一次,她前进一步。医院医院大门,米的路程,陈新平要花40分钟。
33岁的陈新平腿部患有旧疾,自出生起便无法直立行走,8岁的儿子小宇打小被诊断出青光眼,从年10月起的每个周末,不论寒冬酷暑,暴雨烈日,陈新平都要起个大早,领着小宇上城里的医院做康复治疗。
路司机曾均先第一次注意到陈新平是在年3月,最初,为了让陈新平少走一段路,他和同事们冒着违规的风险,越过公交站,医院门前。
六车道的汹涌车流从不到一米二高的陈新平身边驶过,出于安全考量,曾均先无法次医院门口,为了免去陈新平米的跋涉,年12月,他将陈新平的情况报给娄底市公交公司。
今年1月24日,一块专为陈新平母子设立的公交站点落成了。
▲1月24日,娄底市公交公司在医院门外的花坛处设置临时站牌。受访者供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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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桩功课
3月5日,周六,早上六点,天还没有大亮,陈新平按掉闹钟起床,儿子小宇还在熟睡。
陈新平双腿无法自如行走,但双臂有力,她额头宽阔,把一头稀疏的黑发紧紧梳到脑后。
她穿一件袖口蹭得有些发亮的红色羽绒服,内里一件黑色的贴身衬衣,下身一件加绒的黑色牛仔裤,膝盖处的布料被磨得毛躁,小板凳落地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响起,毛坯房里没什么家具,回声更加响亮,往前走两步她的裤子掉下来,陈新平停住,上半身趴在小凳上,把裤子往上提。
每到周六,医院给小宇做眼睛的康复治疗,陈新平都要比平时早起半个钟头。给小宇做早餐,是她每天的第一桩功课。
她只比灶台高出两头,要把整个上身都贴在灶台上、伸长手臂才能够到洗水池旁的水龙头。她准备了一只塑料桶,接好水放在灶台旁,每次取水便只需要坐在小板凳上,把腰倾斜30度。这天,陈新平打算为小宇煮点面条,她费力地将右手抬起,举过锅的高度,将面条“掷”进锅中。她动作吃力但却熟练,做完这些,她倚在灶台旁低声喘气。
陈新平看不到水在锅中沸腾,她需要把锅向自己倾斜20度,才能知道面条在锅中有没有变软,大部分时候,她听声音、算时间、炒菜时看锅上冒出来的油烟来判断该不该关火。
▲3月7日中午,陈新平准备午饭,她需要把炒锅倾斜才能看到锅中的食物。新京报记者李冰洁摄
“小宇起来吃饭喽!”陈新平唤着小宇,她往返于卧室与厨房之间,小宇赖在床上想多睡一会儿,陈新平把迷蒙中的儿子扶起来,坐在床边的板凳上,为他穿上外套。
早餐要多吃一点,医院对她来说是体力活,但她不敢喝太多水,只抿了一口润润嘴角,出门在外,上厕所对陈新平来说是一桩难事,每一次出门,她都要事先穿好纸尿裤。
把小宇的病例、眼镜、药水,还有自己的薄荷糖装到袋子里,她容易低血糖,经常会含一颗。带上大约五斤重的小板凳,陈新平与儿子在微熹的天光中出门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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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熟悉的路公交车
他们要到村口去坐路公交车,陈新平算好了时间,大部分时候,她能赶上七点左右的第二班车,医院,大约6公里,要坐六七站,需要十几分钟。
但对陈新平而言,乘坐公交车之前的路途才算得上真正的考验。走出建于年的两层红楼的家门,右转是一个约45度的土坡,陈新平的凳子砸上去发出闷响,晴天时带起*土,弄脏她的裤脚,雨天,凳子腿陷进泥水里,陈新平两脚打滑,要把凳子稳稳钉进泥里。
爬了7年的坡,陈新平已经算得上熟练,她把小板凳往前一放,两条腿跟着胳膊向前。上了陡坡,地面被水泥漫过,两边是翠绿的田野和低矮的农舍,小宇跑着跳着走在前面,陈新平跟在后面,她动作迅捷,但每走一步,只能往前迈出不到30厘米。从家走到村口的公交站牌,四五百米的路,陈新平需要花半个多钟头。
▲陈新平家门口接近45度的斜坡,是她出门的第一道障碍。新京报记者李冰洁摄
走出村口,对陈新平来说就不再是熟悉的世界,马路太宽,车流太密,她唯一熟悉的只有路公交车。
自从年10月开始为小宇治眼睛,她每周不落地坐上这班公交车,最初,她还需要特地向司机打招呼,要求把后门打开,这两年,每个司机都认得了她,不等她招手,后门就停在了她面前。
陈新平先把板凳放到公交车门的最下一级台阶之上,靠两条胳膊撑起整个身体,两条腿被上半身带着向前,爬上一级,再重复一样的动作,整个过程差不多两分钟。
上车后,小宇溜到后面的座椅上,陈新平就坐在后门旁的车厢上,她紧紧拽住栏杆,身体随着车辆的行驶摆动,一口气不敢松,“没抓牢就容易摔跤”,陈新平记得有一回司机急刹车,她没有拽牢栏杆,整个人往前摔去。
刚开始坐车,总有人给陈新平让座,她不需要,就扯着嗓子大声拒绝,“谢谢!谢谢美女!”
路公交车串联起娄底老城和周边村落,年开通,约半个小时一趟,司机曾均先说,每天有一半的乘客都是“拿着红本本的老人”,上午有时候人多,陈新平上不了车,就只能再等下一趟。
线上的乘客大多熟识,从起始站到终点站,热闹的湖南方言就没有停过,但陈新平在公交车上的社交原则是绝不主动开口说话,前两年,总有人问她带着孩子出去干吗,她怕孩子因为眼病被瞧不起,只说带孩子出去玩。
▲从后门上路公交车,陈新平需要把板凳放上台阶,用双臂承接整个身体的重量。新京报记者李冰洁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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司机与乘客
曾均先是路公交车线路长,他是这趟公交车上第一个和陈新平熟起来的人。
曾均先还记得两个人的第一次见面,年3月,陈新平在医院往南米的开发区管委会站将他的车拦下,“一大一小,她手臂伸得很高,在后面喊我让我打开后门,前门太窄,她上不来”,两人一路无话,曾均先在后视镜里反复打量她,“也不敢太问,怕她敏感”。
年7月,小宇放暑假,陈新平每天带着他前往医院,碰到的次数多了,曾均先开始特别留意起她,起先,他也询问过陈新平需不需要被拉一把,“她说你拉我我反而使不上力气,她不要别人扶的,让座她也不要”,曾均先唯一能做的就是偷偷为她把站点往前挪一挪,这不合规范,他知道,但是看着陈新平一点一点往前,他感到心酸,“她下车时,医院正对面,医院门口碰到她,也会直接把车停到她的脚边。”
路公交线有15位司机,运营着10台车辆,曾均先吃饭闲聊时与同事谈起陈新平,“都对她有印象,我们也商量着多少给她点方便。”
也是在去年这个暑假,两人真正熟络起来,7月的一天,陈新平如往常一般一早上车,小宇坐在后门栏杆后的座位上,下车时,落下了他的电话手表。
为了找到这块手表,陈新平在酷热的街头等了半个下午,医院门口,直到开来的路公交上坐着的是曾均先。
但这块表最终还是没有找到,曾均先感到些许愧疚,可就是这个意外让曾均先了解了陈新平,坐在*昏时分空荡的公交车里,陈新平主动告诉曾均先,带儿子出门是为了给儿子看眼病,自己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小宇身上。
开学后,小宇上二年级,得过三好学生的奖状。孩子出生时,她发现小宇的瞳孔就和正常孩子不同,“要比别人的大”,8个月时做检查,孩子被确诊为青光眼,亲戚医院手术,术后,小宇的视力稳定在0.3。
这样的视力不影响正常生活,但上了一年级,小宇需要把眼睛贴在书本上才看得清字,之前,陈新平也想过带孩子治眼睛,但修家里的房子,已经欠了十几万外债,直到年10月,娄星区慈善会能为小宇的治疗免除一部分费用,陈新平下定决心,日复一日带儿子进城治疗,为了给孩子治眼睛,前前后后已经花了大几万块钱。医生说要治疗到14岁。小宇7岁了,还得再有7年。
▲陈新平家的墙壁上,小宇的奖状是唯一的装饰。新京报记者李冰洁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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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米到10米
湖南湿热的夏季过去,陈新平也常常坐到曾均先的车,衣服从短袖穿到羽绒服,有时候趁车厢里没什么人,陈新平坐在后门处扯着嗓门与曾均先聊天,孩子的病、外地打工的丈夫、国家补贴的钱。
曾均先回忆,那时候,他虽然同情这对母子,但觉得自己“能做的也非常有限”。直到冬季寒凉,去年12月的一天,大雨天气,他又一次碰到陈新平母子,小宇拿着一把破伞走在前面,陈新平在头上罩着一个塑料袋,裤脚都被雨水淋湿。尽管已经看过很多次陈新平撑着板凳走路的画面,但看到她被淋得这样狼狈,曾均先心生恻隐,有了主意要把他们的事反映给公司上级。
去年12月,曾均先向分公司领导办公室打了报告,最初,他没有想过要为这对母子专门设置一个公交站牌,“我最开始只是想把她的情况上报,看看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,我们司机也是想做好事,但在站外停车的确会有安全隐患。”
▲3月6日,曾均先驾驶路公交车行驶在娄底乡村。新京报记者李冰洁摄
这样的担心不无道理,医院门前的新星北路有一定的坡度,从医院往北再走米,就是国道入口,这里算是娄底的城乡交界,车辆庞杂,车速飞快。
情况很快汇报给公交公司高层,娄底市环城公司科员申莉萍见证了每一次开会讨论,“大部分都是支持的,但也有一些不同的声音,最主要的担忧还是在安全问题上。”
天气越来越冷,这样的讨论没有持续多久,被汇报给公交总公司两天后,为陈新平母子单独设立一个临时公交停靠点的决策很快下达。
娄底市公交公司带着做好的停车牌与交警会面,1月24日,阴雨天气,勘测了南北两个花坛的位置后,他们决定将牌子立在医院大门外的花坛口,不必穿过车流密集的主车道,只需要跨过一条不到10米的辅路,不超过5分钟,陈新平就能到达站点。娄底市交警支队直属二大队三中队队长张阔如建议,“公交可以拐进辅路停靠,这样不影响后续车辆行进,辅路上的车车速较慢,只等陈新平母子两人,完全没有问题”。
为了最大限度保证安全,这个站点只为陈新平母子停靠。陈新平从原来要跋涉米的路程,到了仅仅10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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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会永远记在心里”
临时停靠点的公交站牌立在花坛的最外侧,简单朴素,没有搭雨棚,上面写着“关爱残疾人,让他们的生活不再阻‘爱’”。
牌子设立当天,陈新平坐在她的板凳上等车,冲着对她驶来的路公交车挥手,当天,曾均先听到陈新平说了太多次“谢谢”。
“我会永远记在心里的”。陈新平没有念过书,不会讲普通话,她从电视上学的认字,买衣服要由人家带着,买菜用智能手机,在难得悠闲的上午,她会坐在家门口的阴影里刷小视频,“能挣点钱,一天一两毛”。
陈新平说,她出生时臀部长了瘤子,医生告诉她的母亲,如果割掉有可能会终身残疾,如果不割掉则会有脑瘫的风险,母亲最后选择让女儿拥有一个健全的大脑,切除了瘤子后,陈新平就再也没能站起来过。
从记事起,父母便把一个小板凳塞到她手里,她并不是一开始就能倚靠着板凳往前走,楼梯、水坑、泥地都是她行走的障碍。胸口、手臂、膝盖上,新伤叠着旧伤,大片的黑青布满她的皮肤。
现在,陈新平已经像表面被磨得光滑的板凳一样适应了残疾的生活,她大概半年就要换一个板凳。她的丈夫有面部残疾,常年在外务工,大部分时候,这座连墙壁都没有被粉刷过的二层红砖小楼里只有他们母子二人,陈新平承担着几乎所有的家务劳动,一天喂两次鸡,给儿子洗澡,把衣服投进洗衣机之前,先用一只大盆涮洗一遍。
但不是每一件家务陈新平都能胜任,她的腿脚难以应付需要频繁移动的劳作,家门口的一畦菜地是荒的,只有一撮过年时丈夫回来种下的蒜苗,家里墙壁结了蜘蛛网,还要村委会请人来帮忙清扫。
因为过度劳动,她的手臂常年酸痛,两条腿使不上力气,但天气阴冷、换季时会觉得疼。每一次从公交站回来,陈新平都被耗尽一次,她得睡上一两个小时,才能起来给小宇做饭。
危险也仍然蛰伏着,医院的一侧,这意味着她医院,仍然需要横穿马路,常有车看不到她,最危险的一次,一辆急刹的面包车离她只有不到30厘米。新星北路有一定的坡度,娄底市公交出医院对面同时设立一个公交站,曾均先建议她,去医院时往前再坐一站,“六车道变成两车道,过马路能容易点,再搭上回来的公交,在临时停靠点下车”。
陈新平没有出过娄底市,她出生在这里,去娘家也坐路公交车,城里的医院是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。
▲陈新平需要穿过六车医院。新京报记者李冰洁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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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生活
媒体报道后,母子公交站牌的事上了热搜。最多的一天,三十多号人涌进了她的家中。她家门前本来荒芜凌乱的菜地被村委会收拾平整;有人直接向她索取银行卡号,有的人偷偷塞给她红包。
陈新平已经不止一次说了谢谢,不仅对曾均先,对娄底公交公司,也对医院、集和村村委会、娄星区残联、慈善会还有许多帮助她的亲人邻居。
年10月,娄底市慈善会推出“点亮未来”计划,之前,陈新平医院给孩子看眼睛,但一直因为经济问题没能成行,依靠这个计划,陈新平两年中能收到元补贴。
3月4日,娄底一家民营医院院长表示,除去区残联和区慈善会的补贴,医院愿意承担小宇剩余的治疗费用,“他以后来我们这里看病,挂号、康复训练,一分钱不用出,管到14岁”。这相当于为陈新平省下了共计15万元的经济负担。
集和村村主任谭群英一直都留意着陈新平的情况,“她是村里的兜底户,每个月能发元的补贴”,为了申请补贴,陈新平需要交齐各种材料,但从村委会到陈新平家,大大小小的陡坡拦住去路,“村里直接上门去找她拿材料了,让她也省点力气”。谭群英还想过给她买个轮椅,“但她家门口的坡实在太陡了,坐轮椅上去得摔跤”,最近,她考虑着要把陈新平家二楼的大门与外面的路面打通,“这样她就不用再上这个陡坡了,就能给她弄个轮椅,她出行也方便点”。
3月7日,陈新平的姑姑张水萍来到家中,为她清扫了门前的鸡粪、卧室里的垃圾,做完这些,又把家里的地都拖过一遍,“我来得很少,她的腿不方便拖地,我又不花多少力气”。邻居闫福娥是这栋房子里的常客,陈新平不方便时,儿子小宇就拜托她照顾,两人经常互相串门,只要一通电话,闫福娥就能立刻赶到陈的家
中。
▲3月7日,陈新平难得空闲,在家门口玩手机。新京报记者李冰洁摄
3月8日,陈新平被娄星区残医院,她被诊断出骨髓炎,褥疮,重度脑积水,娄星区残联康复部部长刘辛格说,陈新平的治疗费用由市、医院共同承担。保守估计约需要10万元。
刘辛格说,几年前,区残联为陈新平的家进行了无障碍化改造,“把厨房和卫生间都处理了一下”。今年,残联计划给陈新平配一个电动轮椅,“把她家二楼的大门与外面的马路打通,让她不用再拿着小板凳来来回回。”
3月7日清晨,陈新平在尚未大亮的天色中把小宇送出门去上学,小宇的视力已经恢复到了0.8,他一路跑跳着,书包总是一颠一颠的,陈新平斜倚着门框,看着小宇渐远的背影,儿子在她的目光里,稳稳地慢慢地走下去。
值班编辑古丽吾彦祖